唐相苦劝昭明帝,道,「不是老臣无情,老臣与江伯爵,当初在江南也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同僚,对江伯爵的功勳亦是敬服不已。江伯爵出身将门,宋家世代忠心朝廷,当初江伯爵为江南战事,不惜已身犯险,亲去刺杀靖江大将。更则,江伯爵当年为了营救陛下,身陷敌手,此等忠心,老臣无一样能忘。正因老臣明白江伯爵,老臣才知道,江伯爵实乃明晓大义之人。陛下,我们并不是要拿江伯爵去做交易,三年了,陛下,试问天下哪位至尊能如陛下这般对一位生死未知的臣子推却这样的优厚条约?江伯爵泉下有知,亦会感激陛下爱重,却也不会愿意看到陛下因她而置江山国事於不顾的陛下!」
昭明帝叹道,「江伯爵只是失踪而已。」
唐相道,「陛下,若今臣与江伯爵易地而处,臣会希望陛下不必顾惜臣,以国事为重啊陛下!」
昭明帝给唐相烦的,白头发都多了几根。
真的。
昭明帝比谢皇后还小俩月呢,自从做了皇帝,他就开始显老。当然,就是以前,昭明帝也不是那种太年轻的长相。可关键是,他媳妇不老啊,他媳妇还跟二十几岁时的模样一般。
连于氏这比他媳妇还小几岁的眼角都生出细纹了,他媳妇面貌依旧。
昭明帝照一回镜子就叹一回气,与妻子道,「说来,我还比你小呢。」
谢皇后散开髻,长发披於脑后,问,「陛下这是打算改口叫我姐姐?」
「去去,这是休想。」昭明帝抚摸着谢皇后直到腰间的长发,灯光下光泽雅亮,摸上去既柔且顺。昭明帝道,「前儿我照镜子时,见竟有白头发了。」
「陛下每日朝事繁重,操心的事多,这也是难免的。我於后宫,也就是与女眷们说些吃吃喝喝的事儿,日子悠闲,自不能与陛下相比。」谢皇后摸摸昭明帝唇上那撇俊秀的小胡子,道,「明儿叫院使给陛下把把脉,看熬些首乌汤,也是补身子的。」
「无妨,喝不喝的,咱们也老夫老妻了。」昭明帝愁的也不是白头发的事儿,他道,「唐相今日又来劝我了。」
谢莫如道,「陛下若是不答应,他是不是要内阁联名上书了。」
昭明帝道,「何必要走到那一步,倘要到内阁联名的地步,唐相没了退路,咱们这里也显着不好,朕再劝一劝他吧。」
谢莫如道,「我始终觉着,行云还活着。」
「你是担心段四海扣下了江伯爵与冯飞羽二人?」
「那不至於,段四海想营救妙安回国是真心的,如果段四海不是真心,根本不提此事也罢。」谢莫如道,「只是,若行云还活着,我们一旦交出妙安。段四海见到他二人,必然不会留情的。只要妙安在帝都,那么,段四海就会帮着咱们寻找行云。纵是他帮不上忙,起码,见到行云不会下杀手。」
昭明帝思量片刻,道,「我来与唐相说。」
唐相气得要辞官。
他并不是那样激烈到鱼死网破的性子,但江行云之事,实在太过荒唐!
整个国家要为着一个死了的人,置邦交国事於不顾。
尤其,帝王还一脸诚恳的跟他解释,万一江伯爵还活着,然后我们不能答应四海国条件的种种理由。唐相去李九江那里说话,怒道,「你说,皇后娘娘平日里多明白的一个人,怎么就在这件事情上不松口哪!怪道都说妇人误事,头发长则见识短!」
「唐相是说皇后娘娘见识短么?」李九江斟了盏苦丁茶给唐相下火。
唐相轻呷一口,茶中的苦涩也完全不能压下他心下烦噪,唐相长叹道,「儿女情长啊!」又表示不理解,「你说,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我对皇后娘娘素来只有敬重的,皇后娘娘可不是会置国事於不顾的人哪。九江,你说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连问两句「怎么了」,足以说明唐相对皇后娘娘的执拗的不能理解。皇后娘娘,这可是出身尚书府,身负辅圣血脉,天生的政治好手啊!皇后娘娘,可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哪!
李九江问,「倘唐相与江伯爵易地而处呢?」
唐相毫不犹豫,「若我与江伯爵易地而处,我愿意陛下以国事为重!」
李九江依旧是那幅不动声色的温声,他道,「唐相不是外人,我们皆是跟随陛下多年的老人了。您也是为了朝廷,不然,不会说皇后娘娘的不是。但,唐相也当知疏不亲间之理。咱们,毕竟是外臣。帝后才是多年夫妻啊。」
「我自知江伯爵此事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唐相为内阁道辅,亦有自己的坚持。
李九江的声音如同初夏的风,带着一些四月的暖意,安抚着唐相急躁的情绪,李九江道,「唐相有唐相的用意,约摸帝后也有自己的用意。唐相既认为陛下是因皇后娘娘之故,故而不肯答应妙安师太之事。既如此,何不亲自求见皇后娘娘?唐相有什么话,尽可与皇后娘娘亲自来说。如唐相所言,皇后娘娘亦是明理之人,只要唐相所言在理,也并非不能打动皇后娘娘。倘皇后娘娘有什么自己的原由,唐相也平心静气的听一听,岂不好?如此,坦诚相谈一回,四海国之事暂不好说,可彼此起码不会留下嫌隙。」
唐相知李九江此间善意,做内阁首辅,百官之首,显荣自不必提。但,内阁首辅,如果与皇帝关系不好,那也是做不长的。昭明帝是个宽厚贤明的人,这位帝王自登基以来,对朝事对国政,一向很有见地,对朝臣亦是信重有加。但,昭明帝有一样,他同样信任谢皇后。
谢皇后对昭明帝的影响力之大,自此次江伯爵之事便可窥知一二。
唐相若想将首辅之位一直坐下去,他是不能太过得罪谢皇后的。
毕竟,谢皇后可不是没有手段的人哪。
听李九江此言,唐相沉默半晌方道,「那我便厚着脸皮求得皇后娘娘一见。」
「唐相切勿太过激动,还有什么头发长见识短的话,可是再不能说的。」李九江还给唐相提个醒。
唐相道,「我也是一时激动,怎么会在皇后娘娘面前失礼呢?」
李九江一叹,「失礼倒是不怕,您大概不知道,皇后娘娘脾气上来,当年连抽先帝六王两记耳光。」
唐相:李九江这是怕他去了凤仪宫会挨揍么?
唐相还未求见皇后娘娘,倒是谢老太太进宫请安,祖孙二人说些家常闲事,又说一回谢松致仕之事,谢老太太道明来意,「三太爷家的两位堂叔,娘娘可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骥堂叔,驽堂叔。」
「前几天,有人找过他们,想让他们在处死妙安师太的折子上联名呢。」
谢莫如长眉微蹙,「这是怎么回事?」
谢老太太与谢莫如说了,「也不知为何,段四海的身世流传了出去,说是北昌侯嫡长子,今海外称王,是为大逆之人。妙安师太,为逆臣之妻逆臣之母,故而,要联名上书处死她。」
「找两位堂兄联名的是什么人。」
「一个从七品的小御史。」谢老太太说了姓名,谢莫如却是不知道的。
谢老太太轻声提醒,「娘娘,不可不防啊。」这事不见得是针对妙安师太的,但,此时此刻,段四海的身世被公诸於众,便造成了帝后极大的被动。
谢莫如看向自雕花窗透入室内的一缕晨曦,心下一叹,早朝怕已经开始了。
昭明帝面对了继位以来第一们意料之外的局面,不过,昭明帝这几十年不是白活的,立刻吩咐唐相,「内阁去查问宁致远有着段四海的身世之事。」一句话就堵了这些联名的小御史的嘴,而后,昭明帝命人去查这份联名折子是由何而来。
唐相自然是知段四海身世底细的,他去了驿馆,知会宁致远此事,宁致远道,「我说唐相,你就赶紧想个法子让我把老夫人迎回去吧,这样你们不也少了是非。」
唐相怀疑地,「段四海身世之事不是你们自己放出去的吧?」
宁致远指天为誓,唐相此方没再多说,倒是小唐知道谢皇后不答应四海国的请求是为了江伯爵的时候,很是感动,同他爹道,「娘娘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哪。」
唐相板着脸道,「要江伯爵还活着,这是重情重义。今江伯爵已经死了,这就是置国事於不顾。」
小唐道,「也没见江伯爵的屍身吧,爹你这么说就太武断了。」
「三年啦!三年啦!」老唐竖起三根手指,又指了指儿子,道,「不要说江伯爵,就是你沉海三年,我除了给你立个衣冠塚,也不会以为你还活着。」
小唐给他爹气的,先去同谢皇后通风报信,「老头儿真是疯啦!竟然说,要是我沉海三年,他也就相信我死了!」
谢皇后看着给她来报信儿的小唐,知道小唐担心老唐,道,「放心吧,我知道唐相也是为国事着想。」
小唐叹气,「也不知我爹怎么就一根筋。」
「自来做首辅的,这是朝廷股肱,又不是帝王的应声虫,唐相以朝廷为重,原就没什么错处。」
小唐又回头跟他爹传了皇后娘娘这话,唐相叹口气,向帝王请求,想亲自说服皇后娘娘。
「皇后就是太重情义了。」昭明帝看着明显有些操劳过度的唐相,道,「重情义的人,对谁都重情义。」允唐相去凤仪宫给皇后请安。
虽然能让妻子动情义的人很少,但,妻子的确是个重情义之人。
昭明帝轻轻一叹,他不禁想,如果是自己,自己能做到吗?
昭明帝摇摇头,他做不到。
如果不是妻子坚持,大概去岁他就答应四海国的交换条件了。
谢皇后一身烟紫色绣花长裙,未带凤冠,只是簪一支凤鸟步摇罢了,有明珠垂於耳畔,映着谢皇后细致的脸庞更添几分华贵风采。
唐相知道,谢皇后喜紫色,故,今帝都衣饰,皆以紫贵。
唐相行过礼,谢皇后道,「唐相坐吧。」
赐了座。
唐相坐下,便从头说起四海国欲让关贸迎回妙安之事,唐相道,「自永定侯当年闽地一败,陛下久有重建海兵之意,苦於户部钱财不丰,遂而作罢。今有此机会,当可重建海兵。娘娘素来明理,就是江伯爵,亦是国之忠臣,娘娘此举,非但娘娘贤名受损,也令江伯爵,亦要为人所诟病。」
谢皇后还是那句话,「一日未见行云屍身,本宫一日不相信行云离逝。」
唐相苦口婆心,道,「臣比娘娘更明白江伯爵的忠心热血,江伯爵能建历来女子所不能之伟业,便有不世之胸襟,她定然希望看到国朝昌盛啊娘娘!难道,娘娘的心愿不是如此吗?」
长叹一声,唐相双目灼灼的望向谢皇后眼睛,以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沉声道,「先时陛下问我,若臣与江伯爵易地而处,会如何?臣答陛下,倘臣与江伯爵易地处之,臣亦希望陛下以国事为重,不要因臣而误国,更不要因臣而於陛下圣誉有损!」
谢皇后并未有半分回避唐相之意,她不动如山,望向唐相,正色道,「唐相会这样想,本宫则不会。能入本宫眼的人不多,唐相算是一个。如果唐相与行云易地而处,纵唐相希望本宫以国事为重,本宫也不会采纳唐相的意见。因为在本宫的心中,唐相你胜过四海国对关贸所让出的利益,在本宫心里,唐相不是可以用利益来交换的。於本宫心里,唐相是无价之宝。所以,但凡有一丝可能,本宫都不会放弃。」
「陛下,也是这样想的。所以,陛下未应唐相所请。」
唐相先是一怔,继而心中一酸,良久无言。